很少有流行作品能够像 Eva 这样，成为一代人共同的回忆。而能像 Eva 这样，过了几十年而推倒重来的，就更少了。不过这一次，除非庵野秀明过了几十年后没钱了，我们大概率是真的要向这个系列彻底说再见了的。

对过去的告白

在开始写新剧场版之前，我还是想写一点关于过去的东西，也就是旧 TV 和剧场版。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有过度解读的倾向，但是我相信在创作之初，庵野秀明也许真的没有想这么多（尤其是考虑到日本动画边做边播的模式和监督本人和观众的矛盾）。当然，我们同时也同意一部作品在被发布之后，怎么解读就完全是读者的意愿，和作者本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。

虽然这张图很烂俗了，但是我还是想贴出来，因为描述确实非常精确

最初的矛盾

旧 TV 的脉络我认为还是比较清晰的。很多人能从这部作品里找到共鸣：一个少年，总是不可避免地面对成长和责任。这时候一大堆矛盾就出来了——你怎么处理自己与自身、与世界的关系。

Don't get me wrong，我没有在说这是一部正能量作品。

他人即地狱。

这话是萨特说的。存在主义也是现代思想里比较引起波澜的一派，即便加缪本人十分讨厌这个名字。我们这里暂时先不提存在先于本质之类的话（这话在我看来和 一个单子就是自函子范畴上的一个幺半群 一样难受）。在我的理解中，大致意思是人生下来就被迫和他人打交道。很不幸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我意识。而在和他人交往的过程中，总是被不断加深孤独的存在。孤独是人确认自身存在的一种方式，而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会损害这种孤独，你感到害怕。你需要孤独，又想逃避这样的孤独。孤独是痛苦的，和他人交往也是痛苦的，这就成了地狱了。

听着是不是很像 AT 立场？

我不认为痞天使本人有系统性地学过哲学（甚至可能没有听过这句话），但是我丝毫不怀疑旧 Eva 的创作背景。每个人，包括我，在成长过程中一定会有过这样的痛苦。你一定会有这种经历：真嗣在旧 TV 第一集被他爹强行拉去开 Eva 结果发现啥也干不了；想拯救明日香，发现自己就是个废物，只能对着明日香打手冲。你鼓起勇气，挑起责任挑战自己没有做过的东西，发现自己失败得一塌糊涂。你一心想作为王子拯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，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在做梦，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慰。你一定有这种经历。

关于人物和党争

Eva 能作为日本动画界跨时代的作品不仅因如此。旧 Eva 在人物刻画上是极为细腻，各个角色的设计都是有机的整体，而不是工具人。

我们总是能在各个场合看到党争炒股（甚至还有对岸友人真的写了个交易所）。但我一直以来都认为，在 Eva 这部作品里搞党争是没有意义的——因为绫波丽和明日香其实是一个人。

这有些哗众取宠的嫌疑了，因为她们确实是完完全全、两个不一样的人。之所以说她们是两个人，是因为在我看来她们是一体两面，本质上是同一矛盾的不同呈现方式。我们知道，脸谱化是文学作品常用的写作手法，通过脸谱化的角色来承载作者的意图。在 Eva 里，两个中心女角色就是同一矛盾的不同脸谱（当然，这两个角色本身并不脸谱化，相反很立体，我指的是创作的目的）。

真嗣一边渴望（也可以理解为不渴望）被救赎，一边不愿意打破心之壁。针对这条主线，两个主要女角色通过不同的角度补完了真嗣。显然，两个女角色承载的功能和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。如果说凌波丽的作用是从真嗣的内心让新之壁裂开，那么明日香的作用则是撕裂自己的心之壁，从外部把真嗣的心之壁给砸开。甚至是最后的「你真恶心」，我也认为是救赎真嗣、原谅自身的一部分。

这两个角色是互补的。她们是同一矛盾——他人即地狱的不同表达。党争没有意义。

值得一提的男性角色里，碇元渡自然不用说，我相信他是导演自身带入的一部分（你的父亲是你自身认同的一部分，好像是弗洛伊德说的？）。渚薰和加持则是两个可以仔细分析的角色。想象一下多元微积分，可以有多个方向来达成你想要的目的。作为各种意义上的天使（客观设定上，主观上，以及功能投影的天使），渚薰则是完成了两个主要女性角色做不到的部分，补全了她们形成的真空。作为异性，真嗣和两位女角色之间无可避免、或多或少会有浪漫关系、荷尔蒙驱动、不稳定的「干扰」。而渚薰的功能则排除了这种「干扰」，用纯粹的同性友情关系，无保留地通过自我牺牲完成了真嗣内心的补全。不管是只有女角色，还是只有渚薰，都是不完备的。可以说，渚薰是画龙点睛的一笔，没有他，Eva 可能真的会不可避免的成为现在泛滥的炒股番了。

我们最终总是要长大的

不管 Eva 用了什么样的隐喻、暗示；不管你怎么看不懂死海古卷、黑月、朗基努斯之枪，没有关系。不要被忽悠了——我一直以来都认为，这些看起来很厉害的承载物都是障眼法，你信了就输了。庵野也承认了这一点：他根本不懂基督教，这些都是一些他觉得看起来很厉害就加进来了的东西。真正的矛盾有且只有一个，AT 立场，即人和他人的隔阂。

旧 TV 和《EOE》的两个结局我都很喜欢。我相信庵野秀明更偏好的肯定是 TV 的结局，但我还是两个都很喜欢。TV 结局很棒，和之前以观众为核心的故事发展不一样，这个意识流结局完全是以庵野秀明自身的意识出发，而和观众没什么联系。人类补完计划到底怎么样，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？真嗣得到了补完，这就够了——nothing matters，这就够了。恭喜。Congratulations. おめでとう。

虽然很遗憾的是，在当时能和导演建立这样的联系的观众还是少数，《EOE》就这么出来了。观众和导演当然是撕裂的——我一向认为，一部好的作品，既属于观众，也属于导演的，也谁都不属于。戏里，这是个故事。戏外，发生的事情又成就了这个故事。艺术作品，就像一个大染缸，能联想到的什么都可以扔进去，作品本身只是染缸里的一部分，而染缸则成了真正呈现给世人的作品了（see Artist's shit）。《EOE》就是这样，戏里戏外发生的一切成就了这部作品。观众恨导演，导演恨观众；世界完蛋，大家一起变果粒橙。你真恶心：我真的讨厌你，没办法，但是我还是很讨厌你。解读的空间实在是太多了，但是两部作品加在一起，圆满了，就该这样，不同的结局，构成了同一个故事，少了哪个都不完整。

You are filled with determination. 完成了。

是时候翻篇了

《EOE》是矛盾的第一个巅峰，第二个巅峰，是新剧场版的《Q》。

看完了新剧场版的观众肯定会感到奇怪。续、破，看起来很正常，大部分都是旧内容的重制，新内容也是保持水准，值得可圈可点的设定层出不穷，巨乳眼镜大姐姐，马克系列的机设，月球基地——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全新而类似的故事。我们期待下一阶段的故事。

但是《Q》的出现打破了我们的幻想。

新剧场版是不完整的 per se，只有将它和旧时代结合，我们才能看出一些端倪。

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

如果说，《EOE》 是庵野秀明和观众的矛盾，那么我相信，《Q》则是他对自己的恨写成的，我最恨的人，是我自己。

这是整个 Evangelion 世界第二个，在我眼中也是最大的高潮。在多年的等待后，粉丝迎来的是一个和序、破精心而巧妙的设计完全连不上的一个故事。所有人看完了都是一头雾水，Evangelion 3.3, you can(not) understand. 我在看完之后也是同样一头雾水，看完了所有别人写的解析时候，感到各种说法还是不能说服我，从剧本设计的角度来说，这不对劲。

当然，结合后面给出的信息，我们明白了，庵野秀明在结束了 《Q》 的制作后患上了抑郁症。这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，但是这又是非常能预料到的，不如说，更奇怪的是他这么晚了才宣布因为抑郁症隐退。老观众在看旧 TV 和 《EOE》 的时候一定能看出来导演有着严重的抑郁倾向，如果你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同样不可避免地有着同样的情绪，那么你一定能看出他在戏里对自己的投影和痛苦的诠释。从捏爆渚薰，到 congratulations 循环，到你真恶心，我们可以明显的感受到他的痛苦。新系列也是同样，但这样的痛苦被放大了无数倍，浓度过高的痛苦使得我们甚至感受不到他在说什么，我们看到的只是看不懂。

如果说旧 TV 可以不负责任地简化为「少年抄起枪扛起责任保护自己在意的人」的经典桥段，那么《Q》的主旨则是「少年抄起枪，发现唯一倒地的就是自己在意的人」。不管你怎么努力，你一定会伤到自己最在乎的人和所有人，c'est la vie. 在戏里，这样的绝望是真嗣这个年纪的无法承担的，我相信这一定是庵野秀明对自己的投影——太痛苦了，什么事都做不到，我恨我自己。

Thrice upon a time

这大概是这篇文章我最想谈谈的内容。如果从纯粹讲好一个故事的角度来说，《Q》，乃至整个新剧场版，都实在称不上成功：一头雾水走出电影院的观众，莫名其妙的空白的十四年，提出又被搁置的新设定，费解的隐喻。这很难让人联系到旧 Eva 各种精巧、严谨、光是 S2 机关就可以写几千字分析的设定。你很难去分析一个不完整的东西，无论怎样，得出的结论都是难以服众的。

但这一切的问题都在《终》播出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
我们可以看到，庵野秀明很努力地在《终》里去圆上这些这些设定和剧情上的漏洞，但是即便是两个半小时超长的篇幅，还是有大量覆盖不到的内容。渚司令是什么？巨乳大姐姐到底是谁？三冲到底是谁搞的？这些都是遗留问题的冰山一角，不靠官方漫画补充根本没法得出答案。

但是，这不重要。《终》依然是这个系列最好的结局。看完之后我们知道了，和旧 Eva 不同，新剧场版是一部披着 Eva 皮的日记——根本上，它是一本写给自己看的日记。

《终》在解决了诸多剧情上绕不过去的点后，我们迎来的又是一个意识流结局。这次的结局和上次的有些许相似，但又有不同。如果说旧 TV 的结局里，庵野秀明将自己的痛苦和顿悟全数投影到了真嗣身上，在《终》里这样的痛苦则是被多个角色分担了。真嗣自不用说，一个毁了几乎所有、而又重拾意义的少年。而碇司令则承担了他的另一部分投影：一个不幸患上抑郁症，沉浸于痛苦之中，却最终被妻子拯救的故事。碇司令这次也是如此：承载着巨大痛苦，为着虚无缥缈的目的做着可笑事情的中年人，却最终被家人拯救——你的家人一直在你的身边。

甚至对于真嗣也是如此：二十年过去了。原始批次、你熟知的那个凌波和母亲，也是一直在你的身边。当初和你不共戴天，被你所憎恨、「你真恶心」的观众和初恋，也和你坐在一起，互道了衷肠和再见。新三村虽然艰苦，但是我们依然相信自己的运气。

这是 Eva 能有的最好的结局了。至于剧情、设定、机体什么的，又有什么重要的呢？我们知道的是一个遭受巨大痛苦，但是又走出阴霾的活生生的人，给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。讨论过度的细节是没有意义的——够了，我们长大了，写个日记而已，逻辑上有纰漏是很正常的嘛。这都是第三次结尾了，thrice upon a time，该毕业了。

镜头拉远了。手绘动画逐渐变成了实拍。音乐响起。是时候回归现实了。

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旧 TV 的原点，我们和自己和解了，和他人和解了，和世界和解了，恭喜！我被拯救了，我去做哥斯拉了，我原谅你们了，你们也别再捧着这个不放了，回到现实中，多和他人交流吧。

但是，庵野秀明有他老婆来拯救，你呢？